崔愷 我是本土建筑师
作者:崔愷 发表时间:2012年3月于北京我是本土建筑师。之所以自称为本土,不仅是因为没有海外留学的经历,更因为提出了一个本土设计的主张。两年多前我出版了自己第二本作品集,为了起个恰当的名字颇费心思。回顾自己的创作历程,用什么概念能够涵盖这许多不同的项目后面不同的构思?换句话说自己干了二十五,六年,有没有悟出一点门道,有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价值观呢?记得十年前出第一本小册子时,取名叫做工程报告,自认为水平还不到,不敢妄称作品,更谈不上设计思想。而那之后又忙了几年,似乎有些想法了,每每开始设计心里有些底数了,不那么盲目和纠结了。比如碰到城市中的项目,我知道要考虑建筑与现有城市环境的协调,还要关注城市公共空间的改善;而在自然环境中设计,就要尽量保护环境,让建筑融入风景之中;若是历史遗址旁的项目,最关键是文化态度要端正,谦卑而低调就不容易犯错误。而在西部少数民族地区的项目就要认真学习当地的文化传统,尝试用他们熟悉的语言去创作属于他们的建筑。当然我们更多的时候要面对现实生活,解决当下问题。如何在设计中以新的建筑空间语言去反映新的生活状态也是最经常考虑的事儿。归纳整理这些不同的设计策略,实际上就提出来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建筑创作以什么为本?如果我们把上述设计策略的依据条件抽象概括为自然和人文环境资源,所有建筑都会与之发生特定的联系,就象建筑无论怎样总离不开土地一样,那么以土为本是不是就是一个设计的基本立场呢?于是就提出了本土设计的初步概念。
当然,一个新概念的提出要得到别人的认同并不容易。一般人第一反应本土设计是强调市场保护,有排外的情绪。的确这和当时的英文译名有关,”native”是本国人或当地人的意思,很容易让人理解为本国人设计。之后在一些国际交往中送书给同行朋友,他们也往往有这样的疑惑。于是我在后来的演讲中就避免用这个译名了,宁可用汉语拼音"Ben Tu”来代替。今年夏天好友朱剑飞先生带墨尔本大学的学生来单位访问,正值我在家养病,便请他到家中小坐,叙谈中我提到译名一事,请他帮忙,几天后他发来邮件提出几个译法,我从中选了”Land-based Rationalism”一词,译过来是"立足土地的理性主义",比较接近我所说的本土设计的意思,希望能解决这个一直让我纠结的误读问题。
还有一些人认为从这个概念的内容看没有什么新意,似乎和地域主义区别不大,甚至有人担心会回到"民族形式"的老路上去,表现出文化的不自信,可能会影响建筑的创新。的确,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兴起的地域主义建筑思潮是对现代主义国际式建筑的批判和纠正,提倡建筑对地域文脉的传承和发展,而为了强调创新,避免保守和折中主义,又提出了"批判的地域主义"主张。我认为本土设计的基本立场与之是一致的。但是在全球化经济、技术发展的背景下,国际建筑的主流仍然延续着风格化,品牌化或时尚化的路径,地域主义的发展一直处于边缘的状态,对城市特色的保持和发展影响有限,换句话说城市特色在全球化的冲击下不断削弱的势头并未改变。尤其在我国快速城镇化的进程中,千城一面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建筑平庸化,商业化、功利性的现象普遍存在,不仅一直受到学术界的批评,也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不满。在这种情况下,仅仅提倡地域主义建筑显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会有人认为只有到偏远的乡村才能设计地域性建筑,而在中心大城市则不用考虑地域问题,仍然把地域主义误解为是边缘性的命题。我以为这不仅是对相关理论缺乏认识的问题,也多少与其名称的局限性含义有关,总让人觉得那是一种地方性的建筑策略,而不是建筑普适性的原理。之所以本人提出本土设计的观念,就是想让大家重新回归以土为本做设计的基本立场,重新确立建筑和自然与人文环境之土的依存关系,环境不同则建筑不同,建筑不同则城市不同,城市特色才得以产生和延续。
另外,在这里之所以提"本土设计",而不是"本土建筑",主要是强调设计的立场,而不是特指某类建筑是"本土"。实际上从立足本土的立场出发,可以设计出多元化的,丰富多彩的建筑。比如强调建筑与城市历史的特定关系,可以设计出文脉建筑;关注建筑与气候环境的关系,可以设计出生态节能建筑;希望建筑融入自然风景之中,可以设计出地景建筑;力图表现建筑与大众生活的关系,可以设计出公民建筑,另外在乡村或少数民族地区强调建筑与地方文化和乡土营造的关系,还可以是乡土建筑或民族建筑等等。总之,"本土设计"应该是一个开放式的体系,既不强调一种风格,也不特指某种形式,这也就区别于以往有关"社会主义内容,民族形式"的主张。
前年五月初在天大开了一个有关本土设计的研讨会,大家对此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多数人认为本土设计是一种态度或是立场,但是有人又认为它有点儿悲情,有对抗性,甚至有点儿狭隘,这显然是有些误解,也可能是由于翻译成native造成的。还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这倒是说的有些道理,当下建筑界乃至文化艺术界对自己文化创新不自信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焦虑,但是如何摆脱焦虑,重新找到自信,恰恰是要回归本土,立足本土去找到创新点。更有人认为CCTV大楼也算本土,理由是它迎合了决策者的野心和价值观,对此我的确不敢苟同,因为值得质疑的是那种价值观真能代表我们文化的自信吗?其实细想想恰恰是这种内心的不自信需要由外在的某些东西来掩饰吧!还有朋友玩起了拼字游戏,挺有趣:比如把土放到后面,叫本设计土,若把土当作保守,就是批评,若是把土当作深厚的资源,那也可以说设计深入其中吧。若把前后颠倒,设计本土,意思也不错,为本土而设计,还有点儿责任感呢!虽然大家说法不同,但依我看大家干的事儿还是有共同点,每个设计都会讲来自地形地段环境的启发,都会找点儿文脉的要素,只是侧重点不同,手法不同,水平也不尽相同,更重要是因为个性不同,作品自然呈现多元化的走向,这其实就是本土设计应该倡导的,换句话说这些各不相同的作品都可以装进本土设计的大筐里,而装不进去的就是那些生搬硬套的,模仿抄袭的,标准范式的,缺乏创新的设计了,而这类东西的确很多。
去年养病三个月,静下心来又重新疏理本土设计的想法,归纳出几句话:本土设计是以自然和人文环境资源的沃土为本,强调的是以土地为本的理性主义设计原则。它既是一种立场,坚定地探索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新建筑;也是一种策略,立足本土的建筑创作将以其特色重新奠定中国建筑在国际上应有的地位;更是一种文化价值观,是"和谐"这一中国社会核心的文化理念在建筑中的具体体现。它需要的是一种本土文化的自觉,反对全球化背景下的文化趋同性;它提倡的是对人居环境的长久责任,反对急功近利;它主张的是立足本土文化的创新,反对固步自封;它追求的是保持和延续不同地域的建筑特色,反对千篇一律的雷同和平庸。本土设计的理论框架可以比喻为一棵大树,它植根于我们丰厚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资源的沃土中,通过理性主义设计的主干,生发出多元化的建筑现象:可以是地域建筑,文脉建筑,也可以是生土建筑、生态建筑,还可以是地景建筑等等。这就不局限在形式和风格上,而鼓励从更多元的方向上创作与本土环境息息相关的本土建筑来。
前几天忽然得知王澍先生荣获2012年度普利兹克奖,真的为他,也为中国建筑界而高兴!记得前些年有记者问过我何时中国人能获这个大奖,我那时随意推测可能要15年到20年吧。其实也是想我们这代人可能没戏,各方面条件还不具备,下代人从教育到实践,到产生真正的国际影响,掐指算来也差不多这个数,看看日本的获奖建筑师们也差不多,甚至更长久些。所以王澍的获奖的确有些突然,大大超出了我的予想。不过看到评委对王澍创作理念和作品的高度评价,让我感到在当今全球化,建筑界追逐名星和时尚的风潮中,植根于本土的创作道路再一次得到认同和关注,的确令人鼓舞!正如评委所说,王澍的作品虽然有明确的本土性,但创作方向上又超越了传统和未来的二元论题,对国际建筑学的发展具有普遍意义。联想到去年清华大学李晓东教授在福建土楼村里设计的一座廊桥小学荣获国际阿卡汗大奖,还有台湾的谢英俊先生的灾后重建项目和香港中文大学"无止桥"慈善助学的系列创作活动都得到国内外专业界的赞誉和煲褒奖,再次有力地证明了"本土的既是国际的"这个辩证的道理。另外,坦率说,相比起这些建筑同行,自己的作品还远不够"土",自己对本土的思考还远不够深刻。但自己已经想明白了,不管别人如何理解,我将在这片沃土上耕耘下去,毕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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