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精选 发表于 2024-9-25 10:17:58

中国从业两年,德国从业3年,美国从业7年,挖个坑探讨建筑

在这三个国家都干过活,上过学,抗过麻袋,蹲过工地,画过图纸,对付过官僚,与甲方斗智斗勇。大到国家级建筑,小到朋友的卧室,啥都设计过。有过理想,屈从过现实,外人看着风光,自己时常潇洒时常憋屈。

本坑探讨技术、设计、上学、从业、出国、人文、建筑亚文化、行业内怪现象等各种问题。不过楼主很懒,时间也不敢保证,大家就当听评书吧。

还是从苦逼的岁月说起吧。从官方记录上说,真哥第一份工作体面得很,某大型设计事务所代表。从真实的情形看,真哥第一份工作是在德国勒物库森一家公路施工单位当苦力。那个时代的留学生之穷,是现在的孩子们不能理解的。到了暑假,真哥找到了一份实习,在勒物库森一家施工企业做公路施工监理,工资当然是没有。真哥想得很天真,虽然不是自己的专业,但混个脸熟,找口饭吃是很现实的事情。

当时住在科隆,时距真哥买第一辆车还有3年,所以我每天要4点爬起来,汽车-火车-汽车倒将近3个小时,回程3个小时,做那些我完全不了解的道路施工。刚去公司的时候,我还拿着教科书,对于地基的夯实,找平,钢筋,混凝土标号,或者沥青这些我完全满眼黑,作为一个好学的小白,我只好发扬中国苦逼理工生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免费和土耳其人一起打苦力。

力工真不是人干的,我一直以为铺路是世界上最苦逼的活,这个感觉直到后来我上了中国工地才结束。德国工地秉承装甲+单兵的军事风格,一个机械操作工连同一两个小工,几乎所有的操作全部用机械完成,小工只负责细查,补漏,拿器械,做点找平对缝的工作。作为一个变态的实习监理,我的敬业终于惊动了公司老板。实习结束的时候,我拿到一份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奖金。这比钱完全在预计之外,但是我非常感动。年少热血的骚年,总以为这份工作就是自己的生命。两年以后,这家公司的老板还记得我,找工作的时候给我写了一份连我都觉得羞愧的推荐信。推荐信里的多数工作都是我没做过的,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力工。

老人教我们天道酬勤,这话不假。
大家久等了,我不当学生很多年,千头万绪也不知道从哪里说。就先说说模型吧。

在国内读了5年建筑,别的不敢自夸,总觉得自己模型做得不错。当年我们只有模型卡,木片和油泥,最多加上菲林片,胶水只有UHU,在这样有限的选择里,“刀功”是所有建筑系男生的硬通货。到德国读书第一次作业,我就傻眼了,原来我们看做最高级的模型卡,人家只是用来做草模的。那一次,我亲眼看见我们组里的妹子反钉了木模板,扛着几十公斤的水泥,现浇了一个混泥土模型出来。

隔壁组勤奋而保守,用原木和雕刻机做了一个木雕模型,其余最多的还是木头,我拿着纸模型好像拿着一坨SHI,连妹子都不如了。

好在我们是蚂蚁一样的中国人,很快熟悉了切割,打磨,机械和激光雕刻机,只是模型的费用过于坑爹。那些年,我们一起捡过的破烂不计其数,只要看见废弃的桌椅板凳柜子,我都有冲上去拆掉的冲动。

在宿舍里我打了一个架子,上面放了7,8个我最花心血的模型,其中一个是我自己下河去淘的粘土,然后自己烧成陶模型,离开德国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带走整个模型,就敲下了其中的一块。再后来,模型直接找模型工厂,全机械化,在中国模型蚂蚁大军可以满足一切怪异的要求,效果图和模型公司要求建筑师不必再花心思动手做这些事情。可是那些PVC板喷漆虽然闪亮,却常常没有粗犷的灵魂。

最近又搬家,我想找到那块陶片模型,已经找不到了。


对不起,今天一上工地头就昏了,也不知道写些什么,就随便说说我在三个国家做过的学校吧。
我在中国坐过的小学很多,虽然我只在中国干了两年,但把这辈子的学校都做完了,哥虽然不在江湖,江湖上总流传着哥做过的小学。在国内做小学,不管是公校还是国际学校,有两条最关键的的制约。一条是规范,另一条是预算。

一次学校基地上有一个不太规则的小湖,我当时干活的德国公司希望能够沿湖修葺湖岸,做景观跑道。这种浪漫的行为在血淋淋的规范面前显然太过幼稚。评审会上专家指出,400米环形跑道指内部是草坪外部有跑道的田径运动场所。德国人说,但是,学生跑步的时候如果可以看到湖岸,是多么美啊。作为当时的乙方代表,我很想塞住同事的嘴巴。红线神圣不可侵犯,绿化神圣不可侵犯,容积率神圣不可侵犯,防火神圣不可侵犯,预算和甲方的腰包神圣不可侵犯,能侵犯的就只有平面立面了。近年来甚嚣尘上的立面建筑,表皮建筑,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啊。只举一个例子,05,06年,上海开始实行强制外墙体保温。这是好事,中国几十年用珍珠岩砂浆,实在太可怕了。现在终于进化到EPS板。但是当外墙体保温施工图拿到办公室,我发现许多保温只是浪费钱做个样子,阳台成为高层外墙的热桥,必须将阳台板全部包住。但是甲方和设计院显然不愿意这么做。他们觉得只要有保温总比没保温好,多花30%的费用没有必要,事实上,只要出现热桥,基本上保温都是白费。这种以规范为导向的设计模式,和考试制度一样,会出现很多天才,也会出现更多的废材。

在德国做建筑师实在太幸福了,一个小学,3000多平方米要设计3年,然后可以要求负责50年(理论值),不用出效果图,只需要体块模型。预算是中国的十倍,建筑师工程师所有的设计人员可以拿掉总预算的10-15%。最关键的,绝不会出现20多个部门围殴甲方乙方的奇观。总体说,只要规划,建筑,结构,防火四大块能通过,德国的房子还是很好做得。这种条件还做不好设计,那还是人吗?德国建筑师权责都相当大,很敬业,很仔细,但是和一日千里的中国速度相比,的确是太小太慢了一点。我一次设计了一个德国小学,从3年级到6年级,甲方要求给每个教室设计一个辅助用房,里面放模型手工工具。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房间,在中国一定是平面图上圈个房间就算设计了,但在德国的图纸上要标明工具台高度,安全电源的位置,紧急按钮,工具储物,空气净化,隔音。这些数据又要由建筑师联系设备商提供。因此这么一个小房间做下来,真是学到不少东西。




今天说说各国的力工和小工的工资吧。
先说欧洲,欧洲很苦逼,没人干活,干活的都是土耳其人。德国二战男人死光了,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德国,德国在土耳其找了大量男光棍。今天土耳其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已经在德国生根,人口增长迅雷不及掩耳盗铃。
工地力工工资15欧元/小时
再说美帝,美帝的力工多数是老墨,非法移民一群一群地蹲在建材超市homedepot门口,一见到人买建材,就一拥而上,他们的工资是10美金/小时
至于天朝,天朝的力工工资是个秘密,说实话,我迄今不太清楚到底他们拿多少钱一个月,有开发商跟我抱怨现在工资涨到5000了,但是我是不太相信的。吧里的达人可以补充一下。

不过各国税收不同,德国单身汉税收高达49%,很少退税,美国这个收入大概20%,还能退一点税,天朝民工现金现结,如果愿意,可以不缴税。至于在美国,我只做过公立学校,实在是多快好省。其效率和速度介于中德之间,其成本也介于其间。美国人做事极规范,也很节省。所以德国人嘲笑美国的房子全是纸房子。实际上,美国的房子主要材料是木料,就是以8尺长的2X4木方为骨,每16英寸一根,拼接成一个玩具盒子。这种建筑实际上非常抗震,但是不太防风。美国西部的学校基本都是这么拼起来的。美国东部则多半是轻钢骨架。这种房子的市场材料成本是30美金一平方尺,大约是300美金一平方米,从地基到房顶(不包含人工、地价)。这种务实的心态指导出来的美国学校实在乏善可陈,远远一看,美国的小学和我们的民工宿舍有着某种亲缘关系,但是教室内部的设备却是极好。防火,报警,喷淋,保温空调,地面的磨砂防滑都很细致。但是从外部看,简直惨不忍睹。所以我听说又有美国建筑师去中国做学校骗钱,就忍不住摸头,中国人要是看过美国学校的整体情形,为什么要找美国人去盖房子啊。


今天就说说牛校吧。
我从小被家庭洗脑,说上学要上最好的,工作要找金饭碗(当年还没有500强一说),老婆要娶贤惠的。总之,人生如果不是最好,就不算是人生了。
所以,我上了老八校,我觉得我到了天下正宗,就要成为一个会设计,懂设计,爱设计的三观正确的无敌青年了。然而,我想说,老八校实在是一帮废物,就好像练武不练对战,尽练站桩。当年王澍在东南毕业,方言中国建筑界只有一个半建筑师,一个是杨廷宝,半个是齐康,结果差点被东南开除,师兄的言论是大大激励我们这些无胆的屌丝的。结果卡脖子的评审专家都混退休了,王澍按着他的道路成为真正的建筑师。我期待东南以后还有孩子能说,东南只有2个半建筑师,杨廷宝王澍算两个,齐老师算半个。
扯远了,我老婆是同济的,我是东南的,这些学校之所以好,和教学关系已经不大,是因为招生招来的本来就是一批三观具正的好青年。老师哪怕只嗯嗯啊啊,在学生脑袋里也有无数的神经元发射。
后来,我们多经辗转,老婆去美国,我去德国,最后在美国会合。开了眼界,对许多站桩的功夫深恶痛绝。例如临摹垂花门,外滩建筑测量绘图,这些东西除了将人练习成为耐力超人,实在没有什么用。马钰对郭靖说,你练得再扎实,也不过像个骆驼,打架是没有用的。
包豪斯持续80年第一学期作业时用大白纸随意制作任何想象的东西
Copper
Union第一学期是4人一组改造纽约中央公园
哈佛第一学期研究波士顿湾的历史变迁
这些拳脚虽然幼稚,但是就是在打架中学习打架,在杀人中学习杀人。
有一年我回国,看到南大建筑研究院稍稍有了些欧洲学院气象,心里是非常安慰的。

说说自己建房子吧。
自己建房子在中国是很奢侈的事情,首先我没有宅基地,其次有了宅基地我也没有大产权,来辆推土机就把我们这些土鸡瓦狗干掉了。因此在中国我只能跟着开发商大哥们混,老老实实地做设计。
在德国则是完全没有必要自己盖房子,也盖不起。那些德国房子动辄都是半米厚的墙,一住就是4,5百年,住到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此外对于一个人口负增长的国家,盖房子绝对是没有必要的行为。柏林每年空闲着许多鬼房,都是东德时期的公寓。
我只在美国自己动手盖过房子。
美国有三宝,地大,便宜,价格好。次贷危机来的时候,我颇失业了几个月,事务所闲出个鸟来,和老婆一合计,干脆自己盖个房子吧。地是岳父当年买的,上面有个又旧又破的房子,租来推土车,半天铲平。(此处省略设计图纸1周通过)从地基,钉混凝土模板,扎钢筋开始,我和老婆恢复了民工生涯。
因为是给自己造房子,所有设计全部高标,6号钢筋换成8号,6寸地基换成1尺放脚,HD2抗震换成HD5,PLYWOOD抗剪换成Simpson的strong
wall。当检查员来工地检查的时候,问我是不是买彩票发财了,我才意识到自己太奢侈了一点。整个工地只有2个人,买了一台微型挖土机,重活都是挖土机干的,混凝土是现浇的,树墙板和上大梁的时候雇了一天墨西哥人。做上下水的时候我手艺不好,老是漏水,被真嫂责备了几天,只好请师傅来做。4个月后,等我们上瓦的时候,已经到了雨季,真嫂大概怕我老胳膊老腿中途摔死,请屋顶公司来做。暖通,电线都是我边翻书边做。上工地那么多次,但没动过手就是没动过手,后来我岳父(他是个电工)过来帮忙拉线,真是叫多快好省。
在美国做设计真是不易,在一群平庸的莱特式住宅中,若你发神经要做一个现代的密斯凡德罗或者后现代的坂茂,则需要自己发起听证,面对一群邻居对你问责--为什么要与众不同。邻居老人是个跛子,每天晒着太阳看着我房子一点点的被盖起来。他对我说,你是个好人,你的房子和我一样高,连漆都是一个牌子的。


在吧里常常看见询问绘画,询问摄影的文章。抱歉我更新的迟缓,过年,老人家过来看孙子,上有老,下有小,不太容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随便说说一类我所厌恶的艺术线路吧。

在文艺复兴时期,有哲学家将美学分类。音乐在美学的顶层,绘画次之,建筑则处于美学表现的底端。同样,在“道”、“器”二元论的系统里,对物质介质依赖越大的表现,越处于趋远的境地。在大哲学时代还没有摄影,但以此理论,摄影显然不会是美学表达的高端。一部哈苏和一部Iphone拍的照片,显然有些区别。我使用过一些单反,用它们拍出的照片效果好得惊人,同样,我用手机拍过同样的场景,显得我审美十分低劣。显然,成像这件事情,和我个人的审美无关,或不完全等同。

这里我并不想完全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考虑美学问题。事实上,也不存在所谓的脱离介质的美学表达。我们可以将摄影者、建筑师归入“艺术家”,但显然,世界上没有一个职业可以称为“美家”。对摄影的追求也绝不等同于对美的追求。和上一个时代不同,艺术家们已经意识到老老实实地追求“绝对美感”的无效。作为背反,一种对“非美”的追求,逐渐在所谓艺术家和艺术圈中占据上风。

同等关系中,诗人中存在粗粝的金斯堡,画家中有野兽马蒂斯,建筑师中有盖里,摄影者中有荒木经惟。与他们出名的前辈们不同,例如,荒木经惟绝非一个顺从秩序、构图、结构及人性温情的人。他的照片顺从我们血气中沸腾的律,一种颠覆和破坏的力量,玩弄和践踏秩序的快感。在这个混账的世界里,他如同地震,将荒废的宇宙秩序摇动得更加荒谬。

有人文弗兰克盖里怎么做建筑,他说,我设计一栋规矩的楼房,然后做地震破坏试验,将地震后的样子呈现给人,这就是我的作品。这些美感秩序的破坏者,包括荒木经惟,都在做同一件事情,他们找到一个最顺从美丽的样板,然后破坏它们。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都找到隐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破坏的律:那是一种极深的同感。

在一部叫做《三体》的科幻小说里,遥远的星系中有一个叫做“歌者”的清理员,致力于将三维世界降维。并且小说揭示,整个宇宙是一个不断降维直到寂静的过程。通过降维(这种降维可能是自发行为),低维度文明颠覆了高纬文明一切的秩序,并可以率先攻击高维度文明。降维的后果是光作为时间轴刻度的减速。(没有光就是黑暗)荒木经惟们,深刻地了解现有秩序,并不再致力在现有秩序中寻求地位。他们主动将自己降低到低维度上,攻击美和美的表现。所以当我看到荒木经惟那些无耻的作品,就好像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欲望,也如同看见一本科幻小说里的毁灭者。

他们是传统的毁灭者,也是传统的寄生者。没有传统的美感,就没有他们的破坏。60年代以后,金斯堡如同一只被豢养的狗。他们咬过了该咬的骨头,现在该轮到他们被后面的狗继续追咬。降维是不可逆的,一个时代的审美一旦被降低,基本不太可能被重新提高。当Andy
Warhol,荒木成为艺术圈的主流,我们将无所颠覆。今天在美国学校里,学生们莫名其妙地模仿绿色和红色俗气无比的梦露照片,那些本不该进入课本。垃圾本身是不值得被破坏的,当人在梵高的画上打个叉,这是发人思考的破坏,当这幅被打过叉的东西继续被打10个叉,只能使事件本身看上去荒谬一些。

荒木经惟们通过他的非道德尝试,已经占据了垃圾作品的制高点。我可以憎恶他们,但我永远无法打败垃圾。他们也是我们。
未完待续....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中国从业两年,德国从业3年,美国从业7年,挖个坑探讨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