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活动的另一种状态
王澍 来源:第三建筑工作室网站来这儿前,我刚下飞机,飞了十几个小时,所以有点发懵,因为我刚在马德里开了一个会,叫国际建筑教育高峰会议,和AA、ETH、戴尔夫特、哈佛、宾大、伊力诺理工、UCLA等一堆欧美建筑名校的建筑系主任一起研讨。我一到这里来,正好看到谢英俊,很有感触。因为正在讨论国际上建筑教育的方向,讨论新的方向,正好看到谢英俊,这就是其中的一个方向。
刚才说到谢英俊的一些精神,说他其实带有一点早期现代主义的那种理想的精神,那个精神后来很快地就在大规模建筑活动中被异化掉了。最早期的那些现代建筑师,应该说,现代建筑最早期其实就是带有强烈的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建筑师一半是共产党、左派,最早的实验作品都是工人住宅,标准化,快速建造,低造价,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最简单的材料,在这个主题上去研究,这是当时的一种精神。这个精神很快又被传统的正统建筑学的东西给消费了,消费完了之后才出来后来这些事情。
我们现在经常回头去看早期现代的东西,都觉得那种状态,其实我都很喜欢,这和我们后面谈的现代主义根本就是两回事。谢英俊他身上就有那种状态。
第二个印象,正好昨天听了AA的建筑系主任的一个发言,他对建筑新方向的理解,他认为全球化其实是现代主义最早期时候的特征,就是因为全球化才出现现代主义,全球化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这是一个老的话题。全球化它说什么呢,建筑师的视野变得比以往大得多,基本上是那种飞行员一样坐在飞机上看世界之后产生的那样一种愿望,他放了一张黑白照片,柯布参加国际会议,是从一架直升飞机上走下来,格罗皮乌斯也经常这样,都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那种建筑师。他们有了那种世界性的视野之后,再做什么事情,才有了现代主义。谢英俊就是一个经常在天上游牧的建筑师。
再谈谈我刚在西班牙开的那个会。整个会议上大概一半以上都是在放数字设计,软体设计,像八脚章鱼一样那种造型的。像谢英俊这个方向,包括我所在学校的这个方向,强调动手和现场的方向,在这种氛围下显然就只属于一个小支流。当然还有一批学校是试图在这两种倾向当中找点平衡,软体的也有,建造的也有,两个东西都有,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状态。
其实我觉得谢英俊做的工作对我来说感觉最大的,就是我一直在说建筑师真正独立思想的产生,不只是思想本身的讨论,其实很大一个程度是作为今天的专业建筑师工作的方式如何,这个其实是最基本的,比产生什么思想还要基本。比如说在专业建筑学院圈子里,讨论来讨论去那些狗屁思想,其实差别都不大。像谢英俊,其实他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直接走出了这个圈子,他后来开了十年营造厂,专门给别人搭违章建筑,还给大街小巷留下了很多违章建筑的作品,后来才开始做一些大建筑的建造。他是花了一个很长的过程改造了自己的身份,这种选择其实几乎是一种哲学性的选择,真正带有一种自我批判的意识,既然选择了,彻底检讨自己,敢这样做。因为我们很多人说是可以这样说,真正要在一个社会里面生存,当你想到生存的时候,还敢这么做,其实这需要巨大的勇气,没有办法不钦佩,而且他做了,而且一直在做。
我记得我们为了台湾那个展览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正在说钢材价格涨得很厉害,“8?8”水灾的村庄重建项目,怎么算都亏本。后来过了差不多一年,我们准备展览的时候再见面,他好像已经很有办法,他能最后把这件事情给搞定,用比所有人都更低的一个价格去竞标,低得离谱,把所有的竞标者都气得要死。之后他亲自来组织建造,购买材料,能够把这个做成。其实这对建筑师的教育,从教育角度上来说,也是特别重要的地方,是我们教育里面没有的。
相似的一点,我是在20世纪90年代干了很多今天叫“装修”的活,有区别的是,我用建筑的方法做,自己取名叫“室内建筑”。我讨厌用装饰材料贴的那一套,不仅设计,还总承包。我的这个经历,那种压力,是光画图所没有经受过的,真正面对社会要把这件事情彻底做完。我每天早上和工人一起上班,8点就站在工地上,一直站到夜里12点,一站就是3、4个月。
这些之后我们再来谈一点理想。我觉得,他的作品里面,除了因为这种房子的临时性,不为正常建筑的观念容易接受,所以比较容易被人道主义的行动接受,导致大家冠名他人道主义的一些光环。其实他的兴趣是在建造上,而且这种建造有前提,比如说简单、快速、便宜的,能够快速地解决生活问题。我经常去看传统的东西,记得前两年看一个美国电影,是讲魔门教的那种教区里面,大家造一个谷仓,所有的材料准备好之后,全村人到场,像节日一般,用一天就造好了,那个房子,只用了一天,巨大的一个谷仓,不是一个小建筑,很大,整个的结构非常的清楚,其实这里面就包含了对建筑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方式。
这两天在马德里讨论的另一个主题是日本的地震,海啸之后怎么样重建,显然用现代主义,我们现在建筑的这个方式太慢了。我不久前给伊东和妹岛提供了一个建议的方案,是关于用简单材料快速建造半临时住房的,也想在日本做点什么事情。我的建议是,如果政府的救灾建设速度太慢,冬季就要到来,很多住在帐篷和临时板房的灾民无法面对严寒,那么是否可以设想一种简单清晰的建造方式,所有灾民,无论男女老幼,都可以参加建造,最多两周就可以完成一栋相当有质量的房子的建造,而且是很有尊严的房子,两户共住一栋,分享一处公共交流的空间,有起码的邻里关系。这样一种建筑活动,我觉得是对整个建筑学,对现代建筑学的一个检讨的机会。
再多说一点儿的话,谢英俊其实有个癖好,他有技术癖,这个技术癖不是高科技的技术癖,是带有简朴建造里面的建构性的技术癖。这种技术癖表现在比如说他在台南有一个大的项目,是为少数民族做的一个像文化中心的项目,我是看不出跟少数民族有什么关系,带有一点钢结构眩技色彩的巨大的建筑,很多圆盘在天上,那个结构处理得非常巧妙,他很得意他在这方面做出的工作,显然,他是带有技术癖的人。
另外一方面,我觉得他除了人道主义之外,其实他对整个建筑业有考虑。他经常把自己说成最后要做上市公司的,就是他的这个东西可以大量建造,因为变成一个大产业之后可以上市。我觉得他不是开玩笑,因为整个建筑界,我们如果讲建筑设计的话,现在这种像是艺术家一般的,每一个东西都要特殊的创作,有点像fashiondesign这样的一种做法,并不是建筑学的基本。建筑学因为大量的建造是带有重复性的,是要大量的人简单可以理解,可以解决普遍问题的,那是建筑学一个更根本的东西。他现在想做的我觉得是朝这个方向在做,这个做是我们现代学院建筑教育不可能做得到的,因为整个学院讨论的话题只是一点点,金字塔塔尖上面的所谓的design这些东西,就在那个塔尖上,底下一大块完全为大家忘记,这一块东西我觉得才是建筑学的基本。从谢英俊来说,他的眼光是蛮深远的,看得很远,这永远都是他一定要解决的问题。
当然,我觉得其实他很纠结,他受过专业建筑的教育,又想走这条道路,他有自我的冲突,现阶段我觉得属于他实验的初级阶段,他在建造和美学之间在反复地挣扎,忍不住想美学一下,想文学一下。他的展览,做得像剧场一般,我就发现谢英俊身上那种文学意味又回来了,很文学的东西又回来了。实际上这些建筑学都需要,如何最后能够把这件事情真正能够做成,显然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来加入,因为现在,至少在我们这个所谓的华人建筑圈里,谢英俊几乎是一个人独撑做这个事情,没有人在做这个事情。它和美国不一样,美国那个建造系统里好像还是保存有很多多样的做法,木结构是可以做的,轻钢结构是可以做的。在我们国家的所谓规范体系里,这些东西其实是不能做的。在这样一个状态下,谢英俊的这种独立斗士的形象当然就愈显高大,因为是一个人在干。其实这个是需要有更多的人加入,但要下决心改变你的生活,因为这不只是改变你的设计方向,只要你这样做,一定就会改变你的生活,要承担得起改变生活的那份勇气,这是谢英俊的所作所为。
王澍,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院长,业余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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