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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社会都能承载好设计
在柳亦春看来,好设计的标准很简单,“好设计就是确实解决了具体的问题,让人能够既用得舒服,又能有所思考。”他在上海主持的多个设计项目的服务群体都是青少年或者儿童。在上海的嘉定新城幼儿园,一处贯穿建筑外立面回廊般的走廊显现出与普通建筑不同的尺度和空间穿透力。按照他的解释,这些走廊在解决空间交通的问题,以联系不同教室和活动区的同时,也成为儿童释放天性的奔跑试验地。而儿童在混凝土大楼中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过早失去表现天性的机会,但有关安全隐患的质疑常让幼儿园设计师却步,于是这一创新设计成了幼儿园项目中的一大亮点。在日本曾经有一位建筑师手塚贵晴设计了一座藤幼儿园,在最初阶段,园长明确提出了不希望建造一座绝对安全的幼儿园的初衷。这位教育者希望儿童可以在很小就接受犯错的训练,不要以为摔倒是一件大事情。虽然日本由于国土狭小和火山地震繁多等地理原因,拥有深深的岛国心态而产生危机意识,但是幼儿园确实是一处具有想象力的场所。带着同样的认识,大舍设计了这一贯穿建筑全局的巨型橡胶地面的走廊,“儿童摔跤是常有的事,并不一定就发生在坡道上,儿童的重心低,他们自我平衡的力量是很强的,重点不在于摔倒,而是摔倒后仍是安全的,这也提供给了我们自己一次从不同角度看问题的机会。”
柳亦春将建筑的作用看做两个层面的并置,“作为普通人来看建筑,建筑能实现使用上的功效,居者能体会建筑的好和愉悦就是好设计,但是建筑还承载着建筑学中自身的理念。如何在专业上能有所贡献,这就提高了对建筑的理解和要求。”柳亦春说,“建筑学的价值也包括了人性和人本,在不同的方面有不同展现,每一个建筑都以不同的方式回应着这些事情。”
由于社会矛盾的尖锐化,在过去几年发生过成年人袭击幼儿园儿童的残酷事件,幼儿园和中小学开始将建造围墙作为保护学生的第一步。作为建筑师的柳亦春希望为儿童提供没有边界的校园和活动区,但是社会状况也让他很无奈。不仅要承受,“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但是社会问题反映到了建筑里,每一个建筑师都需要面对这一个问题,有的人保守,有的人激进,这都是不同建筑师对社会因素的回应,很难说谁对谁错,每个人面对这一社会问题呈现出真实的面貌,这整体汇总为一种社会的真实。”
“建筑从始至终都具有社会作用,已然受到各方面影响,用直接的方式在建造中结合各种各样的因素,携带着某种意义与当下社会相关联,这与国外没什么不同。中国的现实都能承载好设计,好设计可以先锋或者保守,也可以批判或者顺应,这都有可能是合理的。主要的是建筑师在思想层面上要有清晰的认识,包括对社会的思考,对建筑学的认识以及以怎样的态度面对社会。”
大舍最近接手的项目是一个中小学的设计,他们希望设计一所有着传统书院感觉的学校,有着很多院落,结合美术、书法、音乐、实验等趣味教学用房,形成一个空间自由且有传统文化内涵的设计。但校方担心学生不易被发现,有关审图部门甚至认为学校就不能被设计为庭院式的,在设计不断受阻中,柳亦春认为固有的学校模式和教育方式让青少年享受空间的自由与获得平等关爱甚至学会自我保护的机会也同时被剥夺了。安全的问题需要考虑,但不能成为文化进步的障碍。“很多人不理解,但我想我们不能放弃一些东西,需要继续努力。”
现代性与个人
密斯·凡德罗设计的范斯沃斯住宅曾被女医生业主投诉过度暴露隐私。虽然隐私的范畴和界限已经在今天被数字技术和在虚拟空间中生活的人们拉扯的复杂而多样,但是这一设计依然在彼时受到来自业主的抱怨甚至诉之公堂。柳亦春认为尽管有着这个插曲,却依然不影响这一设计成为建筑学史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他在采访中认为自己会严格按照客户意愿做相应合理的设计,但也不会一味迁就业主。“现代主义已是个过去式的名词了,现代性一直存在。我们在现代生活环境里大抵逃不过两个方面,科学和民主。从建筑的发展史来看,建筑的每一次巨大发展都是由技术来推动的,然而技术的过度发展又会让技术成为人性的对立面,甚至造成对人性的忽略和伤害。所以社会就会在这两方面的力量中不断自我修正,在科学和民主的交锋中发展。(这里我觉得用技术和人性两词更为恰当)我们当然并不能将技术看成是负面的东西,应该综合地看待这个问题。”
如果技术能够将人裹挟,那它在成为历史驱动力的同时也必然成为毁灭性的力量,“我们认识到现代性的发展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过程,我们希望通过我们自身的方式将对人的关注隐含到我们的建筑实践中。”我们常常会简单地说我们要关注传统,保护传统,但是传统的东西是否就是好的?“我们一直希望设计一个没有围墙的开放社区,但我们发现,现今的社会确实越来越趋于封闭了。现在小区的围墙上甚至都被拉上了电网。这种状况和古代习惯于建造围墙的防卫性思维一样,中国人依然处于时刻不得不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内向性传统意识中。在今天来看,我们仍然不得不将其理解为是合理的心理需求,从而去设计一些相对内向性的空间。这也反映了我们在设计中纠结的心态,现代城市也需要一些更具开放性的空间,而如今我们的自我关怀却仍被寄托在内向性上。”柳亦春如是说,“这真是一种无奈。”
传统与现代的交锋在一个特定的地域中,它会演变成什么?这也正是柳亦春一直思考的问题。“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一个地方的气候、生活习性和民俗习惯,传统很容易被引入到一种具体的形式中去,但这显然不全面也不是根本性的东西。在建筑中,气候因素应该自然而然地显现出它的影响,生活习性也应该通过某种方式沉淀到文化的表现中。”
柳亦春以上海青浦幼儿园为例,尝试通过抽象化的方式提取江南园林的深层组织结构。园林由住宅和园子组成的特点取决于其住宅结构和家庭结构之间的密切关系,结构虽然非常严密,但在今天已被新的社会关系瓦解掉了。“园林主人追求寄情山水的愿望和严苛的住宅结构的对比,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层结构关系。我们也会用这两种空间结构并置去重构空间,幼儿园是小的卧室体量和小院子的结合,是相对高密度空间和低密度空间的结合,对应园林中左右并置的方式,我们将其改变为上下并置,作为这种运用的载体,不是要再现园林,是利用它的深层结构来展现新的具体性。”
“我们的传统文化的遗留物通常涵盖了两部分内容,具体性和抽象性。抽象性可以理解为深层次的结构(意识形态,文化),具体性则是彼时具体的家庭关系,具体的营造法式,具体的建造材料。在今天的幼儿园设计中,我们仍然可以运用类似的组织结构,根据今天的条件再展现出新的具体性来。幼儿园由各年级的不同班级组成,需要室外活动场地和卧室,空间之间不需要太紧密的联系,结合这些功能,我们做了这种并置结构的尝试。”同时,建筑师结合江南地区多雨的环境与建筑的多彩表面作了相适应的处理,“我们用了穿孔铝板的材料,因为铝板上烤漆色彩的耐久性要大大好过涂料色彩的耐久性。此外,铝板刚度大,龙骨造价高,对外观影响很大,通过对铝板材料进行折边处理,材料只需要在上下两边加龙骨,就使建筑变得更轻盈和通透。通过与光线结合,展现出非常不一样的外观效果,符合南方的轻盈感,让建筑有了地方性的特质。”柳亦春将传统与现代彼此融合,实现一种抽象化的对接,这种空间嫁接的切实性和灵活度有了更丰富的表达。
除了观念上的革新,柳亦春也是方法论的创新者。最新的一处艺术展览空间——螺旋艺廊成为建筑师最在意的一个作品。他在一篇文章中介绍了这一作品反映出的个人从自然空间观中梳理的三个概念,即边界、离、并置,而这三个概念常常会被建筑师本人应用在设计的空间处理中。柳亦春认为建筑设计应该有具体的方法,而这也是现代工作的一种思维模式。“我们以前是不自觉地运用方法,现在正逐渐转变为对方法的研究,很多日本建筑师都会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甚至每一位结构师都有自己做结构的方式,来展现出不同的结构概念。”
“这是一种理性思维,是发展的动力,而感性思维则是人性的,任何设计都需要两种思维恰当的结合。现代建筑不见得就不关注人,理性并非感性的对立面,现代也并非传统的对立面。”
“在全球范围内,当今西班牙、瑞士和日本的建筑教育都值得专注,”柳亦春通过日本建筑师的教育和职业体系看到了中国建筑师执业环境的缺陷,“建筑师和结构师之间的高度合作非常重要,中国在这方面有相当的距离。在日本,结构师和建筑师在本科学习阶段的前四年是不分的,在第四年,学生们才分别选择以结构或建筑专业毕业。日本的开业结构师也都有建筑师执照,他们能够充分理解建筑师的想法和目标。每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和建筑背后都有一个出色的结构师。这种模式就建筑这个专业而言,其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现代性的力量,人们在相互合作中更多地去权衡,去组织各方面因素,从而完成一个关注整体性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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